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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煦的师友张进

几天前,自媒体渡过创办人、财新前副总编辑张进走了。在寒风凛洌的北京冬日,他的灵魂没来得及与他眷爱、怜悯的人世告别,就匆匆离开。留下一众爱他、敬他的人,满脸错愕,浑身无力,扼腕难眠。

每个人的人生里,大抵有几位重要的老师或朋友,他们无意、无形中深刻地影响了你的人生,浸润了你的生活,让你敬重却从未向你索求一物。在我的人生中,张进就是这样的师友之一。

 

张进是我的伯乐

2009年年末,也是冬日,在南京莫愁湖边一家茶馆里,我约了张进,和他进行了一场灵魂对话。当时我加入财经团队已有三年,这是第一次与张进认真谈话。他已吃过饭了,但对桌上盐水鸭头、盐水鸡肫和无花果等小吃却大感兴趣,一边低头快速消灭它们,一边语速很快地说着北京编辑部里的各种情况。吃好了说嗨了之后,他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说:来北京吧!

彼时,正值团队的财经时期结束,舒立携大多数成员出走,财新时期即将开始,《新世纪周刊》首期即将亮相。张进的父母家在南京,此番他回南京是探父病。我自己的人生则处在十字路口,干了十多年的新闻,虽有小成但对行业产生了极大的迷惘,情绪低落。此外,我虽加入团队三年,但由于驻地上海、江苏站,对完全以北京总部为发动机的财新来说,可谓处于边缘。这次和张进的面谈,我有两个目的,一是请他解惑,这个行业还值不值得继续坚守下去;二是如果恰好双方感觉合适,彼此认可,我需要问一下他:我是否有可能赴北京加入他的团队?

那天他是从医院病房赶来的,头发略有凌乱,面有疲色,但谈兴很高。印象中他说了北京编辑部里的各种“备战”状态,畅谈了对《新世纪周刊》未来的想法。他待我毫不见外,仿佛我从来就是他手下的得力记者,他滔滔不绝。他能记起我之前多篇稿件中一些细节,还对其中得失进行了点评。

说实话,我当时被他的平实与温暖感染了,毫不犹豫地提出能否进京转入他的团队。他似乎早有预料,毫不意外面有得色地说,他个人当然太同意了。和他告别之前,他让我想清楚进京工作带来的生活巨变,毕竟我已在南京成家且儿子刚刚一岁多。我告诉他,比起我对行业的困惑,这些都不是问题。

《财新周刊》的前身《新世纪周刊》很快启动了,2010年初我只身来到北京。张进已和我的原领导、和舒立打好招呼,先安排我做综合组的机动记者。我新闻生涯的第二个春天这这样来临了。

张进在一段时期安排我参与了综合组大多数重头报道,甚至有些重要报道是组内其他记者跟踪较久的,例如封面报道《北京新造城运动》,就是艳玲和兰方在前期主导。为了让我更好地融入,他提出我可以重点关注比较空白的环境科技领域,同时兼顾组内重大的机动报道。我也没有辜负他,当年独立完成了封面《割据汉江》《强拆动力学》,作为主力记者报道了舟曲泥石流和伊春空难,次年在张进和环境编辑虎军支持下更是完成成名作《镉米杀机》,再一年完成了更有知名度的《自来水真相》。

 

公事私交“八二”开

及至他离开,我回想和他长达15年的交往经历,才觉得公事占80%,私交最多20%,所以我一时间竟然觉得不知道怎么追忆他,该写些什么。

尽管四处出差,一段时间内抛家别子,尽管要大量忍受报道突破前的煎熬和焦虑(我个人认为这是做记者最苦的地方),但我乐此不疲。有两三年时间,我几乎将人生价值等同于在财新作出多少封面、多少特别报道。

张进无疑是我的伯乐,他乐见其成。每篇重大报道的采访有重大进展时,我一般会和他通个电话,兴奋地讲述我的发现,阐明我可以写成什么样子,更重要的目的,则是想和他争取上封面报道的可能性。张进总是很有耐心地听,有时他在忙于他事,也不会厌烦前方记者的此类电话。他会适时追问我一些关键问题,“诱惑”我说再拿到什么料就真的可以上封面。我也是耐不住这些“诱惑”,想方设法进行新的突破。我在写作大稿子陷入痛苦迷失方向时,也会电话或当面向张进请教,他或是轻松点拨一二,或是微笑着告诉我“你用力过猛了”“你想表达的太多了”“别忘了有逻辑地讲清楚事实真相是最重要的”,等等。我的稿子被他大刀阔斧地砍掉的时候不多,这应该主要得益于写作前和写作中的沟通。张进改稿总是很快,举重若轻、化繁为简,万把字的稿子有时一个小时不到就改好了,中间甚至还能不时和他人谈笑。

财新的氛围特别平等,同事之间真实不装,以诚相待,张进带领下的综合组氛围尤其如此。我出差返京时,特别喜欢参加或张进招呼,或其他同学倡议张进参与的饭局。大家AA制吃饭,没有请客吃饭的心理包袱,谈笑宴宴。张进酒量一般,但兴致来了也喜欢小酌。很有意思的是,饭局的前半段一般是多话题并进的,大家轮流成为话题发起者,后半程几乎少有意外,张进自然而然地成为谈话中心。这并非因为他是领导,而是他着实有趣、有才,讲话有味道,时不时有各种略八卦的猛料儿。他的煤矿生活,他在《工人日报》管记者站期间在全国的壮游经历,他对媒体行业的解读,对文学、文字的洞见,他对世事百态的观察,甚至他对儿子的教育等,都让人印象深刻。饭局散的原因,往往是饭店要打烊了,大家往往意犹未尽。大家根据路线分组叫车回家,张进则是骑着他的永久牌旧自行车,潇洒地蹬两下,飞身而上。有时,有女同事还缠着他要坐自行车后座。偶尔兴之所至,张进也会同意。

张进待人很宽容。同事徐和谦的形容特别贴切:他始终温煦、一旁微笑,仿佛每一颗种子的一切变化,早在预料之中那样。例如,洁琪在财新的一个出格之举是写了“靡靡之音”博客,有一篇写她在南方旁听一个知名案件时迷上了检察官的容貌,文笔十分细致和绘声绘色。文章在媒体圈广为流传,这似乎与严肃的财新媒体形象很不吻合。张进却大赞她文笔的细腻。贺信一篇较短的新闻稿,开头写一位蒙冤对象从院子里走到堂屋总共是多少步,多少年间日日这样踱步,张进就说在文字方面他改粉贺信了。记得为了选题、改稿等一系列业务方面,综合组同事间时常会发生一些争吵,有时甚至吵出火花,张进则会两头劝说,让争议真的能只限于业务范畴。

相信许多人都和我一样,觉得与张进的公事交道远多于私交,但同样觉得张进未曾疏远谁。我在工作之外不太爱社交,比较宅,也不喜过多表达。但在内心,有一段时间很羡慕综合组内大量同事与张进的私交甚厚。例如洁琪会专门跑远路采购三文鱼邀请张进和同事们,张进则欣然赴约。例如张进会主动关注许多同事,或偷偷为他们拍一些照片,或主动找他们谈天说地。后来我发现,张进关注每个人,包括我。2015年,我个人遭遇了一场差点致命的火灾,张进除了在过程中的关心外,还在同事间为我发动了一场捐款。事后,我邀请大家到家里吃烧烤,于是在张进张罗下几乎全部的综合组同事都来了,以致于我的家有些小,有些坐不下大家。

 

张进对我的影响

2012年之后,张进有较长时间陷入抑郁症,有一段时间不得不离开工作岗位。期间我也开始转型主管编辑。当我自己开始指挥重要报道,协调记者,判断选题,对稿件大开大合地修改时,每当有惑,我时常会不由地想,张进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办。我遇到一些挫折时,脑海中会响起张进的声音——“又用力过猛了吧”“不一定需要一个精彩的结尾,没有结尾有时就是最好的结尾”。

张进从抑郁症深渊归来后,依然拢着综合组的这帮人做重大报道和聚会。他还开始热爱摄影,热爱讲抑郁症的种种,热爱快步走和慢跑,热爱帮助可以接触到的抑郁症求助者。

我2016年从财新毕业,去了互联网公司,供职杭州。期间与张进在杭州聚过两回。当时他也渐渐抽身具体采编业务,主要精力用于渡过公众号,帮助更多的抑郁症患者。他穿着越发简朴,精神抖擞,神采奕奕,眼中有光地出现在虎军、海丽、王晨和我等在杭的老部下面前。除了向我们讲述渡过陪伴者计划、杭州基地情况外,更多时候我们在谈论财新往事与新事。他仍然清晰地记着我们每个人的特点和一些私事。当听说我之前在之前采访中的焦虑情绪严重,有时会窝在宾馆一整天无所事事,并在那种状态下很难继续工作时,他担忧地详细询问了具体情况。最后他舒了一口气,说你这最多是抑郁情绪,不是抑郁症。大家哈哈大笑。寻常往事从他嘴里加工一下,我们依然觉得被增了色,涂了彩。

我从2018年起开始快走,慢跑,瘦身,其实也是受了张进影响。我渴望得到他说的那种“双腿充满能量,有机会就想走路或跑步”的感觉。我也做到了。我想,有一天我也会更爱摄影,我甚至也学着像他一样更多地在生活、工作中抽离自己,同时成为体验者和观察者。

张进的一生,的的确确地影响了很多人,如很多人所说,我们每个人只是受他影响的其中一个。他爱写爱吃爱玩,悲天悯人,是我接触到的少有的心底有无私大爱的人。他洞察世事美善丑恶后依然爱这个世界,他爱着世上见到的每个良善之辈,也爱着苍生大地。

偏偏,这样一个有能量、有力量的人,就这么过早地走了。略有安慰的是,他的行止、他的文字影响了如此多的人。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,张进不会被这个世界忘却,依然会被这个人世间爱着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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宫靖

宫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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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自来水真相》《镉米杀机》作者。15年新闻从业经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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