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

阅读:0
听报道

http://magazine.caing.com/2010/cwcs413/ 

8月15日,我坐在兰州黄河边一个绿色躺椅上,悠然喝着八宝茶。眼前,垂柳翠绿,河道宽阔,高山耸立,再加上耳里的哗哗流水,这一刻真是美得无法形容。尤其是,对于刚从舟曲灾区归来的我来说。

这是我自泥石流灾区舟曲采访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末。心情平静吗?似乎又不那么平静,总是想有些话要说,不吐不快。

作为一个在平原长大的人,我喜欢山。因为童年时为了看清村子全貌,我得爬上村南高高的柳树,或站在村东灌溉渠堤上才行,太费劲了。山多好啊,那么高大雄伟,永远不像平原般一览无余,神秘得可以横岭侧峰。我必须承认,我只喜欢长树长草的山,或者直立挺拨的石头山,觉得生机勃勃,赏心悦目。

作为一个新闻记者,在几天前去往舟曲灾区的路上,从兰州出发,我一如既往地看山。遗憾的是,此去数百公里,在甘肃的大山中穿行,我却一直昏昏欲睡,因为青山太少,那光秃的土山或土石半混山,实在让我没有兴趣。

车近陇南宕昌以后,山高路险,发现这里的山实在破碎,石头风化严重,土石混合。这样的山,也多是秃山。两河口以下,沿白龙江进舟曲县城,山势愈陡,山体更碎,山也更秃。

甘肃的多数山真的不美,舟曲的山更是无味。我知道,这里在几十年前曾青山绿水,人类毁坏自然只需几年时间,再想恢复,恐怕需要上百年时间。悲情,在进舟曲之前即已产生。

关于在舟曲的采访,即灾难如何惨烈,亲人如何痛哭,外界如何救援等,我有过一些专门了解,也心痛如绞,也感动不已。但我是第二批被派往舟曲的财新记者,按照分工,这一块归同事和岩来作。我的主要任务,是为什么是舟曲,舟曲为什么,是追寻理性的原因。

那天进舟曲已近傍晚,借着夕阳,登上舟曲这座县城的南山,正对肇事的三眼峪泥石流带,我轻易地看清这个县城的全貌。四面环着陡山,一条白龙江由西向东沿南山流过,县城就在群山合抱的逼仄空间内,不到三平方公里。采访就这样开始了。

舟曲曾经是个很美丽的地方,可谓山青水秀。南山北山各种原始树木高可参天,郁郁葱葱,仅县城周围,就有十多处山泉,清甜可人。必须要说,三眼峪并非魔鬼,它原本是白龙江一条一级支流。在不发山洪的久元岁月长河中,它表现为一条数米宽或十余米宽的溪流,负责将自己流域25平方公里左右地段收集的雨水,以及涌出的泉水,潺潺送入几公里外的白龙江。罗家峪也是北山的一条沟,也是白龙江的一个小支流,它的流域和水量,都比三眼峪小许多。

在成千上万年里,正是三眼峪、罗家峪一再暴发山洪、泥石流,才在北山与白龙江之间,形成北高南低的冲积扇。人类由此有了两平方公里多的建城面积,这才有了舟曲城和舟曲人。舟曲人都会很形象地形容自己的小城,三眼峪,就像一个扫把的把儿,在沟口以上垂直摆放,而舟曲城,则像扫把的三角形扫把身,白龙江,就是扫把身的边沿儿。

多美的城市啊,有山有树有河流,白云悠悠,鸟兽唱和。“藏乡江南,泉城舟曲”,舟曲,藏语即白龙江。2000多年地去了,舟曲从未被弃城,一直在这里生养繁衍。舟曲人一开始,主要住在白龙江岸边和两个北山峪沟的两则,离沟道甚远。

但这里地质状况不好,却是事实。舟曲县内100多条泥石流沟,从古至今,也会偶尔发难,田毁人亡的事,从来是有的。一位县国土部门的人说,他自小生活在乡下一个叫老庄村的地方,每年至雨季,人们就开始担心泥石流和滑坡,大雨时,担忧就成了恐惧。这种生活,爷爷的爷爷时就已开始。从他的爷爷辈至他自己人到中年,造成伤害的泥石流约发生五次,不少民房、田地一再受灾。当泥石流多年不来的时候,就有年轻人为了方便,将房子建到了山脚下,路旁边,泥石流来临,房毁。村民只好老老实实把房子再建到半山腰,但那里生活太不方便了,泥石流几年不发,就又有人在山下建房。与泥石流共存的生活,就是村子在几代人中搬来搬去。

在所有舟曲人看来,县城是个比较安全的地方,地势相对开阔,能直接影响县城安全的,是北山三眼峪和罗家峪两条泥石流沟,这两条沟近几百年脾气温顺,基本没有成灾。尤其是三眼峪,县城人更熟悉的是峪内的翠峰山,那里有寺庙,被目为神山。峪内更有经年常涌的三眼泉。近几十年,舟曲县在峪内深处建了水坝,饮水设施便在坝内,也就是说,舟曲人喝的,一直就是三眼峪之水。

三眼峪也有糟糕的地质,在近几百年,也发过多次泥石流。但由于沟内生态较好,解放前基本没有成灾,最多是毁点田,冲走少量近郊村民。

中国解放以后,全国百废待兴,急需大兴土木。舟曲这个传统林区,成为贡木之地。大斧挥向南山北山,沿白龙江两岸,纵深几公里,大树尽砍。木捆成筏,沿江而下,进嘉陵江,再装船进长江。在砍伐浪潮下,当地人也乘机加入。总之,经几十年砍伐,这里成了秃山,林区历史就此终结。

灾难由此种下,秃山后的几十年,三眼峪内小泥石流和滑坡时而有之,松散泥石在沟内日渐堆积,这为未来泥石流准备的充足的弹药。但当地政府和当地人对其良善之印象仍未改变,治理只是象征性进行,山区绿化也因现实困难裹足不前。更为麻烦的是,中国城镇化步伐同样影响着山城,短短十几年间,县城人口从两万人长到四万多人。而县城并未扩大,县城也并无实质规划来节约用地。过去十几年北方干旱少雨,更是让政府和群众视三眼峪泥石流危胁如无物,河道占用大举开始,并且基本无人管理。

自此,舟曲危局始成。

当2010年8月7日深夜,三眼峪终于发怒。在前所未有暴雨之下,山洪暴发实属必然。山洪裹着几十年间的弹药,挟着由于植被缺乏新滑下的泥石,以前所未现的气势开始收复人类占用的失地。

灾难一时形成。这就是我追寻到的,一个美丽山城遇难的基本原因。天灾只是基础,人祸才是灾难本身。

当然人祸还有预警方面。必须说,这方面中国作得很差。中国固然地大,固然泥石流滑坡众多,固然难以全部监控。但是,一个四万人口县城的头顶,这样一条悬着的泥石流沟,竟然不在国土、水利以及当地政府的任何监管范围之内。所有的人都在麻痹之中,谁也没有料到,或者真正料到。这说不过去,无论如何说不过去,缺钱不是理由,技术手段不足更不是理由。

我看了台湾预防土石流(却大陆说的泥石流)的办法。台北县境内土石流同样严重,政府对每一条土石流都进行过详尽勘测,对下多大雨,会产生多大土石流都有过计算,甚至,细至多少分钟土石流会到达人口居住区,即不同地段的人有多长的逃生时间,都有结果。台湾生态不错,也不能确保一定不发土石流。其预警主要是随时监测土石流上游的点降雨量,一旦雨量较大有诱发土石流可能,政府立即疏散可能危及的居民。而居民,此前早被当地政府详尽告知土石流的危害情形,会十分配合政府。显然,此种方法并不复杂,大陆也可能作到。

但是在舟曲,类似预警什么都没有。当地政府和民众竟然对三眼峪危险性一无所知。当灾难来临,政府勿忙之中拉响防空警报,惊醒的居民不和何事,还有的跑到楼房上看热闹,最终却被泥石流吞噬。

我特别想说的是,别把责任全推给天灾,多强调些人祸。只有这样,未来我们才能减少些灾难。

谨将以上文字,献给舟曲遇难和失踪的近两千同胞,愿逝者安息。

谨将以上文字,献给舟曲以至甘南、陇南逝去的森林,我为你们哀悼。

谨将以上文字,献给失去秀美、处于搬迁和重建两难下的舟曲,愿你从此懂得珍重,恢复生机。

话题:



0

推荐

宫靖

宫靖

9篇文章 1年前更新

《自来水真相》《镉米杀机》作者。15年新闻从业经历。

文章
  • 个人分类
全部文章 9篇